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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世代”和“千禧一代”的錯位相遇 成敗皆錯位

2021-08-02 11:33:59 來源:文匯報

B站出品的《風犬少年的天空》曾獲得巨大成功,使得作為它衍生作品的電影《燃野少年的天空》被給予額外期待。然而,它出現在電影放映行業(yè)焦慮于年輕觀眾持續(xù)流失的時刻,同時觸及了中國電影產業(yè)的一個隱痛——過去20年電影市場增量巨大,市場對電影類型多元化要求強烈,但歌舞片始終沒有突破。

張一白導演的新片《燃野少年的天空》是今年暑期檔最被寄予厚望的影片,因為有同個制作班底的劇集《風犬少年的天空》成功在前,又疊加青春歌舞,團結活潑正能量,仿佛是面面俱到的爆款品相。然而,《燃野》上映第一周票房剛剛過億,而上映三周的《中國醫(yī)生》票房破12億元?!度家啊返膶嵖儯h低于預期。

導演不變,編劇不變,男主演不變,甚至連男主角的名字都叫“老狗”,播放率和口碑雙贏的《風犬》何至于淪落成既不叫座更不叫好的《燃野》?以及,歌舞綜藝年年火爆,觀眾聽歌看舞的愿望強烈,為什么電影市場里的歌舞片卻十年、五年才出一部,這稀缺的每一部還都反響平平終至于沉寂?

“Z世代”和“千禧一代”的錯位相遇

《風犬少年的天空》在社交網站上的口碑評分,經歷高開、低走、又緩慢回到相對的高位。劇集開播時,得分一度飆到9.4分,播出中途,跌到7分區(qū)間,風評呈現兩極分化的拉鋸,全劇完結后,因為部分劇迷的二刷、三刷,它的評分又升到8分以上。

這是B站出品的第一部劇集,事實上,它得到的起伏反饋,正和它的“出身背景”息息相關。“不知后事如何”一路追劇的觀眾、和劇集完結后把它當作“完整作品”要求的觀眾,網絡原住民的觀眾、和帶著傳統(tǒng)電視劇期望值的觀眾,熱愛發(fā)彈幕互動式觀看的觀眾、和渴望在自洽的戲劇故事中代償情感的觀眾,對這部劇集給出的評論是針鋒相對的。如果籠統(tǒng)地概括,那些南轅北轍的議論撕開了宛如平行宇宙的兩個代際——B站的主要用戶“Z世代”和豆瓣的主要用戶“千禧一代”。

重慶,解放碑下,萬家燈火?!讹L犬》故事設置的時間背景是2004年,主角“老狗”和伙伴們高三,正在成年的門檻上。推算一下,劇中人是“85后”,在劇集播放的2020年秋天,他們的年紀都奔著35歲去。這是一部在B站平臺獨播的網劇,這意味著,它的目標觀眾并不是基本已經成家立業(yè)、上有老下有小的85后和80后。這是《風犬》的最明顯“錯位”:故事里的人和故事試圖吸引的人,不是一代人。《風犬》改編自編劇本人的小說集《瘋犬少年的天空》,編劇是90后,小說寫他在初一、初二的經歷,在這里,改編也制造了代際錯位:青春類型劇的主角須得是沾著成人世界的準成年人,“小小少年”在類型細分中直接掉到兒童片的低齡受眾群。于是,《風犬》呈現了奇異的層疊錯位,一群虛構的85后角色,演90后的童年往事,給00后初成年的年輕觀眾看。

這就很好地解釋了為什么很多80后觀眾在看劇集時感到了冒犯:他們以為能在“老狗”的高三生活中找到往日的共鳴,結果發(fā)現“時代的眼淚”被制造成他們無法接受的商品。沒有完整的戲劇線索,沒有傳統(tǒng)的人物生長譜系,漫畫式的人設,碎片化的段子集合,二次元畫風的內心戲外化,夸張的表演……80后觀眾在社交網絡上抱怨這部劇“徒有虛名”,感慨自己的青春往事成了被消費的符號,質疑“00后觀眾怎么這么容易滿足”。他們沒有意識到,一代人指控的“缺點”,恰恰是吸引另一代人的“特點”。

一句話概括《風犬》的內容,就是學渣“老狗”經歷的高三一年——初戀,失戀,喪父,高考,朋友的意外死亡,在嘻嘻哈哈間,完成殘酷青春的洗禮。因友情、親情和愛情而起的極端事件,這在青春敘事里是嚴重套路化的窠臼。但是點開《風犬》的第一集,隨著重慶老城區(qū)萬家燈火撲面而來的是滿屏彈幕,一片“哈哈哈”和“好親切”。身為網絡原住民的Z世代觀眾,他們的觀看期待不是嚴密劇作輸出的核心情節(jié)和具象的人物,反而是泛泛而談的家常、被放大的生活細節(jié)以及人物性情的某些突出特點,更能激起觀眾“感同身受”的認同感。這一屆觀眾其實不那么在乎作者寫了什么,他們本來就不滿足于單向度的接受,在當代大眾流行文藝作品中,作者已死,作品在觀眾腦補和闡釋的互動過程中完成——剝離了《風犬》的彈幕來談論它的風評和觀看量,是沒有意義的。

《風犬》得到的好評集中于“好有電影感”和“想起我自己”,問題是,一部在線觀看的劇集制造的是什么“電影感”?以及,有多少觀眾會在高三混社會、談戀愛以至于雞飛狗跳?“電影感”和“現實感”都是修辭。在談論一部虛構作品的“現實”時,真正的議題不是它是否復刻現實,而是視聽怎樣在觀眾內心激發(fā)了現實認同。這就指向導演張一白及其團隊在創(chuàng)作中最擅長的特點:用帶著強烈裝飾感且精密組織的視覺文本,偷換“生活”,讓觀眾感慨“被強烈電影感的畫面打動了,好像看到了自己”。這樣,越是稀薄的劇本,在宛如生活流程的散文結構中,越是有利的。

出現在畫面上的“明明普通卻異常自信”的老狗和“品貌兼優(yōu)的?;?rdquo;安然,他們的形象是校園生活濃縮的符號,演員的表演傳遞的是“少年感”和“氛圍感”,他們是大而化之的“那一類”,而不是明確的“這一個”。在生活流的虛構進程中,這些浮夸的年輕人成了接納觀眾情感的容器。于是,能多大范圍地實現情感發(fā)酵,才是衡量作品完成度的標準。

從未形成的歌舞片消費慣性

《風犬》劇的巨大成功,使得作為它衍生作品的電影《燃野少年的天空》被給予額外期待,它出現在電影放映行業(yè)焦慮于年輕觀眾持續(xù)流失的時刻。

不知是否巧合,《燃野》上映之際,一篇名為《電影院失去00后》的文章正在社交網絡中流傳。文中列舉了一串產業(yè)數字:貓眼數據在2018年復盤2016-2018三年暑期檔,指出“35歲以上觀眾占比逐年增加,24歲以下觀眾下降”趨勢;疫情來臨前的2019年全年報告顯示,中國觀眾的平均觀影年齡超過29歲,30-34歲觀眾是新的觀影主力人群;從2017年到2019年,平均觀影年齡呈現28.2、28.7到29.2的階梯遞增;一項針對00后和05后的統(tǒng)計顯示,年輕人“學習之外的自由時間的選擇”依次是“社交聊天,看視頻,玩網游,逛電商”,“去電影院”的選項遠不靠前。在那篇采訪影院困境的行業(yè)分析文章中,一位影院經理感嘆自家的00后閨女“免費來電影院都不肯”,因為“電影院里既不能快進,也不能倍速,還沒有彈幕”。這句有感而發(fā)何嘗不是觸到《風犬》的癥結,沒有在線播放和互動觀看的環(huán)境,它能多大程度地被認可呢?《燃野》力不從心的票房成績回答了這個問題。

“把90后的經歷虛構到80后的角色身上,講00后要看的故事”,這套錯位的策略用在網劇上是成功的,但是到了大銀幕上,成了各方不討好的尷尬。

《風犬》和《燃野》的目標觀眾始終明確,也一致。利用B站的平臺,它被點對點地推送給它所針對的網絡原住民觀眾,出圈后遭遇了質疑,那屬于“上了年紀觀眾的誤入”?!度家啊芳葲]有像預期地垂直吸引20+的觀眾,卻讓電影院的???mdash;—30+觀眾重復了他們在社交網站上對《風犬》的差評,“尷尬”是大寫的關鍵詞。

各種各樣的統(tǒng)計都指向一個共識,Z世代已沒有把電影院當作社交和娛樂主要選項的習慣,對于20+的這個人群,電影《燃野》的內容和形式的強度都不足以吸引他們。

《燃野》的編劇里則林在自傳色彩的小說《瘋犬少年的天空》里寫到,8歲時和姐姐到了“阿拉都是上海銀”的大城市,男孩在電視上看到《將愛情進行到底》,一群哥哥姐姐們在大雨中奔跑的畫面,讓他內心澎湃。在電影《燃野》里,重要的歌舞段落都發(fā)生在大雨里。但抒情的語境卻完全不同了。《將愛》的男主角楊錚和第一次看到《將愛》的里則林,都是從外省小鎮(zhèn)初來乍到大都會,地緣的、語言的、街頭風貌和人的行為習慣,都在物理和生理層面給年輕的異鄉(xiāng)客帶去強烈沖擊。在賽博社區(qū)里長大的網生代,對這樣的區(qū)域落差沖擊很可能無感,網絡的天涯共此時蕩平了遠方的未知,也讓焦慮無處不在?!度家啊防瞎冯x鄉(xiāng)背井,去的并非大都會,但他被發(fā)配的復讀學校和女主角“雜草少女”所在的女校之間的對立,是微觀的階層景觀。20年前的青春片,核心是“留在大城市”,與此相關的欲望的實現與破滅,成為愛情和友情的底色,隨著這個大前提和語境的消解,《燃野》在“海南觀光片”的畫面中,無法給出一種有效的戲劇呈現,回應這個時代年輕人夢想和欲望、友情和愛情此消彼長的拉鋸。

于是只能轉向歌舞的抒情。這就觸到中國電影產業(yè)的隱痛——過去20年電影市場增量巨大,市場對電影類型多元化要求強烈,但歌舞片始終沒有突破。歷數過去20年有話題、有影響力的歌舞片,只有2005年陳可辛導演的《如果·愛》和2015年杜琪峰導演的《華麗上班族》,這兩部電影的票房都遠談不上理想?!度绻?middot;愛》和《華麗上班族》的敗筆在于它們的劇作都和年輕觀眾的愿景是對立的,《如果·愛》是傷痕累累的中年人回望自己被踐踏的青春,《華麗上班族》是頑固的老年人在陰謀重重的職場笑到最后,無論哪一種敘事,都是反勵志的,成熟導演所持的批判立場也讓歌舞的抒情色彩變得肅殺。

《燃野》吸取足夠教訓,避開老氣橫秋的陷阱,17歲的女主角在樓頂載歌載舞的情境,也透著天真天然的嬌憨。問題來了,電影散場后,有哪一段原創(chuàng)歌舞能給觀眾留下印象?一部歌舞片不能留下哪怕一支朗朗上口的曲子,打著青春旗號的歌舞,無法在真正的年輕人中流傳。繼續(xù)追問下去,這些年歌舞綜藝年年火爆,但是能在年輕人中傳唱的新歌,有幾首呢?如果沒有本土音樂原創(chuàng)能力的支持,歌舞片的觀眾基礎又從何談起?

說起來,《燃野》里最生動的、也真正談得上“又燃又野”的段落,是人到中年、戲里戲外都為人父的黃覺,在《失戀陣線聯(lián)盟》的歌聲里跳起尬舞,那是草蜢在1990年唱紅的歌。那一刻,借用《風犬》女主角嬌嬌的臺詞來形容:“真是透著超越年齡的做作啊。”(本報記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