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作品已成為影視劇改編的主要來源。 左圖為肖戰(zhàn)在改編自同名小說的電視劇《余生請多指教》中扮演的男主角顧魏。
在每一個時代談文學新生代,不是為了指涉生理年齡上的新陳代謝,而是為了談論代際拓殖時代新的審美表達,談論一種新生和創(chuàng)造的可能。Z世代、M世代成為這個時代年輕人的身份標識,除了超越代際的時代經驗,確認他們身份標識的是奇幻、科幻和二次元等共同記憶。在他們成長的時代,虛擬時空和平行宇宙已然參與其中。以媒介論之,新生代的文學表達事實上與互聯(lián)網密不可分。甚至不只是媒介,而是世界觀。穿越、重生的設定,御宅族、網絡社交的生活方式侵入到文娛和審美領域,后人類、科幻或奇幻的想象偏好……新人類新青年可能重新定義文學嗎?
在最具熱度的網絡文學故事中,蘊藏著網生代所創(chuàng)造的新的審美可能與代際經驗
2022年5月底,由代表Z世代、M世代的大學生讀者群體評選出來的“2021網文青春榜”揭曉。從上榜的12部作品看,網生經驗、虛擬設定和游戲化感受給“新生代”帶來新的文學想象,在這些最具熱度的網絡文學故事中,蘊藏著網生代所創(chuàng)造的新的審美可能與代際經驗。
南方赤火的《女商》和她與燈的《觀鶴筆記》雖然將主人公仍舊設置為穿越者,但是穿越顯然只是一種想象的引線。由微觀經濟學牽引著近代史脈絡,將人民史觀滲透“清穿文”的寫作,在世界視野下反觀中國的現代化進程,由是實現了網生代對傳統(tǒng)和歷史的重構?!杜獭返呐魅斯鳛榈讓庸屡谔幪幧?ldquo;變”的晚清,思考和成就著個人與民族的歷史。《觀鶴筆記》從一段揉不進平滑敘事的史料生發(fā)開去,穿越者為六百年前的研究對象賦予主體性,其實就是為六百年后的研究者尋找精神資源。士大夫為家國的“文心”不僅體現于廟堂上的慷慨陳詞,也體現在個人信念上的“內圣外王”。鄧瑛和楊婉心意相通,正是文脈綿延的象征。作者以古雅的筆法重述一份枝繁葉茂的“非虛構”傳記,表達了真正屬于學人的浪漫精神,歷史的邊界由此拓展,想象力的枝蔓得以延伸。而沉筱之的《青云臺》則是從社會問題出發(fā),將現象級事件放置于異時空去探尋其社會效應。通過回溯現象級事件的始末,追蹤它在社會各階層掀起的波瀾,展示真實與虛幻、信仰與執(zhí)念的一線之隔,召喚人性深處的質疑精神,呈現了宏大意象的多維鏡像與復雜人性的光影斑駁。云住的《霓裳夜奔》以擬人生物體霓裳的記憶與視角介入地球的文明更迭期,想象“人”與“非人”情感的實質與靈魂的居處、“生”的權利與“思”的邊界。跳舞則在《穩(wěn)住別浪》中,想象地下世界與人間煙火的碰撞……
許多人都在關注當下的新生代作家都在寫什么,其實對他們而言,他們就是在寫他們這一時代的生活,新生代的網絡文學表征了當下新的時代樣貌,從中既可以聽聞魔戒、哈利·波特等奇幻世界的余音,也窺見密室逃脫、狼人殺、劇本殺等游戲的影子,帶有語境色彩的表達方式與思考方法已經成為新生代作品中不可磨滅的敘事背景與內嵌修辭。網絡文學新生代作家充分地展現著青年在各行各業(yè)中的生存狀態(tài),這種生存體驗與以往的時間與空間區(qū)分開來。
例如《逃脫記錄》以微信聊天的模式生成敘事,一張張微信對話窗口的長圖文構建出一座“密室逃脫”式的環(huán)形森林。封閉的“密室”、危機暗藏的周遭環(huán)境、殘缺不全的生存線索、幾個迷茫的人類拼盡全力奪取唯一活下去的機會。這種獨特的敘事方式一方面給讀者帶來身臨其境的閱讀感受,一方面站在新媒體互聯(lián)時代的前沿,展現出青年群體對于游戲化敘事的新想象、新觀念和新嘗試?!缎℃?zhèn)做題家》以夢幻飄忽的筆觸勾勒了一幅新世代青年的微妙寫真,以意識流的手法展現了長于繁華年代的青年在面對父輩期待、“標簽化”和“被動社交”時的苦澀心緒,被裹挾著卻又無能為力的心理現實,書寫著新世代青年有關意義與焦慮的成長體驗、社會癥候,同時以超文本形式附著的表格、思維導圖和歌單展現著新媒體平臺敘事的多種可能。
在看似虛構的世界中,有關現實的新命題不斷出現。會說話的肘子的《夜的命名術》在“表象”與“本質”、“能指”與“所指”中指向世界的多維;偽戒的《第九特區(qū)》以食物與環(huán)境、正義與邪惡、和平與爭斗、人性與家國的話題架構“第九特區(qū)”;黑山老鬼的《從紅月開始》中“意”與“形”的辯證關系作為靈魂線索貫穿始終,通過精神變異的邏輯鏈深探我們所沉浸的現代文明深處。
強調“新生代”,是著重強調一種別樣的文學想象,文脈在延續(xù),精神在重塑,同時新鮮的空氣紛涌而至
當下網絡文學在引入新題材,構建新時空方面,與傳統(tǒng)文學的“區(qū)別”越來越大。從充滿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的恢宏玄幻世界,到與二次元文化相聯(lián)系的游戲設定,從整體元宇宙的構思,到對日常生活時空的重新安排,網絡文學帶來了新的漫想,新的遨游和新的感動,已經超出了既有的文學經驗范疇。
所謂文學新生代的意義也由此凸顯。吸引著大量年輕讀者和年輕作者的網絡文學,并不追求純粹的“文學性”,反而使得它們在傳統(tǒng)文學有關“文學”的規(guī)訓之外,拓殖了“文學”表現的疆域??苹煤推婊玫慕Y合,在日常生活中嵌入平行時空,這類作品在新世代的網絡文學作品中大量出現。它們所帶來的不僅是新的題材和新的想象,而且是對于當下新的社會問題的關注,和新的情感方式的表達。
黑山老鬼的《從紅月開始》不乏深度地觀照當下人的心理問題,孤獨恐懼幻化的精神污染體,因工作忙碌忽視子女造成的精神污染體,對極致完美的貪婪造成的精神污染體,因愛而生的占有欲帶來的精神污染體,睡眠被剝奪的精神污染體……這些“變異”似乎離自己并不遙遠,精神變異的邏輯鏈就植根于我們所沉浸的現代文明深處。有抑郁癥患者讀后真實地反饋了作品帶給她的感動……天瑞說符的《我們生活在南京》創(chuàng)造了中國版本的高中生拯救世界的故事,在專業(yè)的科幻設定、精彩的故事和細膩的情感之外,呈現出科幻作品稀缺的唯美風格。一端是“半夏成百上千次地路過月牙湖,成百上千次下水采蓮藕,在淤泥里摸索的雙手也曾成百上千次觸摸膠囊……成百上千次擦肩而過,只為了最后的邂逅”,一端是考場上“不小心睡著的光陰”,作品中細細流淌著牽絆與思念。在當下這個可以隨時隨地聯(lián)系的年代,伴隨通訊錄中日益增加的好友數字的,是不經意的疏離和孤獨?!段覀兩钤谀暇分匦聠拘殉恋淼娜崆?,并讓它穿越時空,當《小題狂練》《38套》穿插其中,《我們生活在南京》對時間的呈現便不再局限于物理學范疇,它同時表達了有關人類文明過去/現在/未來的隱喻。
不會永遠有人是新生代,但永遠有人是“新生代”,將其定義為新生代,就要說明他們和舊生代相比,存在著怎樣的精神轉向與時空命題。網絡文學二十余年的歷史發(fā)展,通過無數次的迭代產生了諸多切中時代癥結的命題。傳統(tǒng)文學的代際更迭以十年為一階,但是對于網絡文學而言,它重新定義了代際的流速與內涵。有別于網絡文學曾走過的“精英性”“草根性”“商業(yè)性”,強調“新生代”,是著重強調一種別樣的文學想象,這種更新的文學想象構建了新的代際經驗。新的結構、新的意緒,文脈在延續(xù),精神在重塑,同時新鮮的空氣紛涌而至。
文學新生代意味著新的時代命題和文學表達的可能,這些變化還不只發(fā)生在網絡文學(類型文學),新出刊的第四期《江南》雜志“青年作家作品專輯”,排在最前面的是由章雨恬、程天慧、黃淮、王寧婧和邊楚月等陌生作者組成的“00后”方陣,網絡原住民寫作已經不止“在網絡寫作”。文學評論界顯然也敏銳地覺悟到文學新生代來了,最近看到很多朋友在討論Z世代的寫作者,但是,對文學新生代,我們如何命名他們?現在看,與其說他們有多少共同性,恰恰更多的是不確定性和生長性,而這種不確定性和生長性可能正孕育著未來中國文學的可能性。
(何平 作者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